09.抱枕(玄)
克萊爾是村內廣為人知的孤兒。
殊不知是父母將他丟於村內便就此離開;抑或是其親屬就居於村落之中卻不願承認。克萊爾打從出生以來,就從未知曉自己的血緣連至何處。
如此惹人心疼的身世,對克萊爾來說反倒無關痛癢。被誇獎說堅強也好,被嘲笑說沒有親人也好,他的腦袋從未在這種雞毛蒜皮小事上花超過一顆電燈泡的電力。
秉持著與生俱來的樂觀態度,克萊爾打著愛與和平的名號在村內闖蕩。正所謂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若反遭刀捅則一笑置之。碰見任何受困之人便義無反顧地伸出援手,只要有心,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收場也不足以為意。
如果先暫且不提他每年闖禍的頻率有逐漸上升的傾向。克萊爾源源不絕的朝氣就宛若成熟的蒲公英一般,他所經過之處總遺留不少活力,並在與他接觸的村民的心情上發芽。
對於這樣一個討喜的孩子,願意幫助的村民自然不在少數。久而久之,已經足以稱上領養了克萊爾的露基梅德斯家,便成為了村民們所送多餘資源的囤積處。這是西昂容許家裡的負擔從單數變為複數的其中一個原因。
「西碳!西碳!」
「做什麼。」
「你看這個!我剛拿到的!」
正在張羅晚餐的西昂,將原本要把辣椒醬倒進露基梅德斯盤中的手停了下來。轉頭一望,只見從外頭一路鬼吼鬼叫撞進廚房的克萊爾,正抱著一個金黃色的抱枕。
「剛才隔壁的阿姨送過來這個東西。她說因為很舊很舊了,所以問我要不要。雖然蠻困擾的,但是聽好了!孤高戰士的守則第一條,就是不可以拒絕他人的好意!」
「如果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得不接受的話,我現在能立刻幫你還回去。」
「不了謝謝。」
西昂的好意被孤高的戰士一秒回絕了。
孤高的戰士利用抱枕華麗的擋下了西昂的踢擊,但卻躲不過飛去的叉子,實在可惜!
「痛痛痛痛……等一下啦,西碳你先仔細看看,這個抱枕絕非凡俗之物!」
「你上次把一隻史萊姆帶回來時也是這麼說。」
「那隻史萊姆確實很特別啊!我也沒想到牠會那麼喜歡西……對不起,真的萬分對不起,求你把砍柴用的斧頭放下。」
短短幾句對話之間,克萊爾就從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。暗自捏了一渠冷汗後,他決定接下來要謹言慎行。
他小心翼翼的把抱枕遞上前,姿態活像個面對暴君的宰相。
「西碳,西碳,你摸摸看。」
隨手把斧頭扔回柴薪旁的西昂,冷冷地瞄克萊爾幾眼,才照其所言的嘗試摸了幾下。
而在滑順柔軟的觸感填滿指間的那刻,西昂不禁眨了眨眼。
「喔……?」
「摸起來超舒服的對吧!」
見西昂有所反應,謹言慎行的自戒立即被克萊爾拋到九霄雲外去。拔起心中堵塞的膽怯後,興奮之情再度一湧而出。
西昂不得不承認,抱枕表面上的絨毛觸感舒適得令人無法自拔,加上據克萊爾所言,這個抱枕甚至已經相當陳舊,可見不是什麼廉價之貨。一言以蔽之,與此高級物相比,他們平常睡的粗棉被根本可以稱之為垃圾。
「摸起來就像在村外晃來晃去的那些東西呢!要是抱著這個睡覺該有多好,肯定一覺好夢到天亮吧!」
西昂在克萊爾道出的話語中,不經意地捕捉到少許令人在意的部分。
「你摸過外面那些黃黃的巨大生物?」
「摸過了啊!」
「他們不是會攻擊人嗎?」
「所以那次我才好幾天都沒有回家。」
想來在幾個月前,克萊爾連夜未歸家。而當他連滾帶爬的回家時,鼻青臉腫的模樣讓西昂什麼都不想問,僅將他踹進浴室後下令要他把自己洗回原樣。當時西昂認為他大概是跑去和哪個隔壁村的流氓拚個你死我活。直到此刻,真相才終於水落石出。
但在西昂眼中看來,克萊爾只是從被人圍毆升級成被怪物圍毆罷了,沒多少差別可言。
「下次你想再嘗試摸牠們前,可以先通知我一聲,能夠滿足你被虐慾望的人可不只是牠們。」
西昂為這個話題畫下句點。他轉回身,繼續進行手邊的工作。為了讓辣椒醬能毫無殘留的倒入露基梅德斯的晚餐中,他使勁地拍著玻璃瓶底。
「那麼,今天晚上我可以抱著這個睡吧?」
「隨便你。」
「太好了!」
「可是經你剛才那麼一說,這個黃色抱枕感覺跟外頭那些怪物還真有幾分相似,所以我不想跟它睡一起,麻煩你離我遠一點。」
「欸?可是我不是跟西碳睡同一張床嗎?」
「所以今晚你給我去睡地板。」
克萊爾以睡床的資格為代價,換取到與抱枕陪睡的權利。西昂蠻不講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,克萊爾也只能摸摸鼻子妥協這場不等價的交易。
雖然今晚的所睡之處降了好幾個層級,但克萊爾低頭看看懷中的抱枕,笑靨又撥雲見日的展露於面顏,幾秒前的打擊瞬間煙消雲散。
呈現飽和狀態的內心灌滿了迫不及待,甚至滿溢而出的散發出幸福的小花。此刻的克萊爾,完美表現出「心花怒放」一詞之意。
一旁正竭力拍打瓶底的西昂,被一陣又一陣的小花波潮給吹得心浮氣躁。果不其然的不用多久,他便兇惡的朝散發源送上重重一拳。
「沒事就給我滾出廚房找事做。」
「咳!唔呃……好的……」
克萊爾一面吃痛的抱著腹部,一面拖著抱枕,踏著搖搖欲墜的步伐離開廚房。過沒幾秒,廚房內傳出一聲短促的驚呼,以及摔破玻璃的清脆聲響。
接下來,在入夜前的短暫期間,克萊爾手中的抱枕片刻不離手。他就這樣帶著一個抱枕在村內四處溜搭。若是不知情人士見到這一幕,只怕會以為他是個被趕出家門正尋找住所的孩子。
興高采烈的克萊爾,決定先去當初為了學燒製品、願意讓他拜師學藝的匠師叔叔家叨擾。而在得意洋洋向師父炫耀抱枕的途中,他意外的撞翻了好幾個師父精心製作的結晶。接著,就跟滿地的陶瓷碎片一起被掃出門。
但若是遭到這點波折就打退堂鼓的話,他就不是克萊爾了。
再來他將村內的小市集定為下個目標。在這村落裡的小市集,幾乎就等同不打烊的菜市場。克萊爾不厭其煩地拜訪每間店家,並沾沾自喜的向每個店主誇耀自己手中這顆寶貝。
畢竟克萊爾早已是村民的熟識,所以就算他不小心絆倒滿魚的水缸、打翻滿菜的果籃、鉤倒掛滿生肉的竹竿、撞掀擺滿商品的桌子……每個村民依舊笑容滿面的摸摸他的頭,然後才強制護送他離開。
最後,讓市集陷入雞飛狗跳的罪魁禍首又回到了露基梅德斯家,並來勢洶洶的殺入了露基梅德斯的實驗室。
但還來不及向露基梅德斯獻寶,克萊爾就一腳誤踩地板上的實驗品。實驗室瞬間爆出足以令人失明的強烈閃光。
值得額手稱慶的是,爆炸聲並未大到足以引起在廚房裡的西昂的注意。不過當然,實驗室裡著火的規模就不是一句玩笑就可以帶過的。
和露基梅德斯一同手忙腳亂的將火給撲熄後,唯恐天下不亂的克萊爾才稍微收斂些。他決定抱著這顆等同萬惡根源的抱枕,安分的待在餐桌前等待西昂煮好晚餐。
「我才剛走出廚房,就看到那傢伙坐在餐桌前,深情款款的盯著手中的抱枕看。讓我晚餐還沒擺上桌,想翻桌的心卻都有了。」──這是西昂的表態。
但就算用餐期間都被西昂以睥睨的眼神行注目禮,亦或是露基梅德斯在吃一口晚餐後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,克萊爾臉上高瓦數的燦爛笑容,至始至終都沒有絲毫動搖。
──直到他在自己的餐盤裡吃到玻璃碎片。
入夜時分,深暗的蒼穹彷如世界已入眠的無聲提醒,各家各戶的燈芒也在星光的交替下逐一熄滅。
至於西昂,他正咬牙切齒的把露基梅德斯從實驗室中拖離開。對父親的無理取鬧視而不見,一個過肩摔將對方摔昏在床鋪上後,他一整天的例行公事才就此結束。
開始昏昏欲睡的西昂甩甩臉,想試著讓自己清醒點,但就是甩不開一臉的疲憊。
超想睡。但若要是在他不支倒地後,會有人挺身處理露基梅德斯在實驗室製造出的有害物質的話,那就算要他現在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也不成問題。
「真麻煩,唉。」
千萬話語只能濃縮成短短的抱怨,伴隨著嘆息一同吁出口。
「西碳……」
怯怯的熟悉嗓音從背後傳來。西昂轉身回望,只見還帶著抱枕的克萊爾正站在房門口。
「幹嘛?這時候你不是早該睡了?」
「因為隔壁的小孩一直在哭……」
聞此言,西昂稍稍豎起耳朵聆聽,確實可以隱隱聽見小孩的哭鬧聲。但鬧起來的小孩與鬧起來的露基梅德斯相比,前者製造出的聲音形容為天籟也不為過,所以他一直沒有特別注意到。
「你該不會要說你是被吵得睡不著覺吧?還是說,你想要通報隔壁有家暴?如果把小事鬧大的話,出現家暴的可能不只隔壁喔。」
西昂道貌岸然的調侃道。
雖然表面上這樣講,但隔壁就是下午送抱枕給克萊爾的那戶人家,所以其實西昂心裡早有個底。不過事不關己的態度說明他的立場。
「……我過去看看。」
克萊爾也只有在這種時候特別敏銳,西昂懶得陪同他過去的意思他完整接收到了,但他並未像平常那樣耍賴,便逕自帶著抱枕出家門了。
留在原地的西昂則面不改色,訕訕然的繼續他未完的家事。
將露基梅德斯生產出來的玩意兒全一口氣掃進垃圾桶後,西昂扭動著痠痛的肩膀,伸了個懶腰。
至少今天的實驗室裡尚未出現有生命的物質,這是個值得慶幸的跡象。想來上次他一打開門,便目睹成群的史萊姆在實驗室中蠕動。那一幕要說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。印象深刻的畫面到現在翻出腦海也會伴隨著雞皮疙瘩。
想當然爾,事後對於露基梅德斯以及共犯──用膝蓋想也知道哪個成天遊手好的傢伙會幫忙幹這種事──他直衝天際的怒火將那兩人給燒得有多悽慘。
不過,雖然今天倖免了處理生命物質的過程,但地板上卻留著不少的燒焦痕跡。照面積的範圍來看,燒起來的火勢還不算小。
冷冷瞪著焦黑的地板,西昂腹中逐漸醞釀起的火苗也不知該從何發洩。但一想他唯一可以遷怒的傢伙等會兒回來時會是什麼德行,他就只能自己無奈的往肚裡潑下冷水。
這個時間不是差不多,而是早該睡了。腦袋早已抹滿厚厚的睡意,西昂打著呵欠回到他與克萊爾的房間,速速癱到床上,任憑睡魔侵蝕自己的意識。
啪咚。
開門的聲音敲斷他前往夢鄉的路程。
他疲憊的撐起身,只見一具外表形同克萊爾的殭屍正步伐蹣跚的晃進來,一路晃晃晃晃到房間一隅,最後蜷縮在角落。
不出預料地。已然平息的哭鬧聲,空手而回的克萊爾。將兩者串聯起來,結果呼之欲出。
「抱枕還回去了?」
「隔壁的阿姨沒問過小孩就把抱枕送我了,但小孩晚上沒有抱枕睡不著……」
克萊爾的話語就宛如喉嚨被捅一刀後所洩出的氣,失魂落魄的程度顯而易見。
曾看過克萊爾鬧彆扭的西昂,清楚知道他現在並不是鬧彆扭,而是失落透頂。畢竟這傢伙要是真的鬧起彆扭來可是麻煩到要人命。
西昂對此只能在心中嘆氣,嘆氣,再嘆氣。
「克萊爾,你就這麼想睡地板?」
「……嗯?可是是西碳你……」
「我是說我不要跟抱枕睡,不是不要跟你睡。」
聽聞此言,克萊爾才稍稍打起精神,連忙在西昂反悔前起身爬回床上,並與西昂一同蓋上不怎麼舒適的棉被。
「……總覺得懷裡少了些什麼。」
「別在意,反正你腦袋裡少了的東西更多。」
克萊爾仰躺的盯著斑駁的天花板,試圖讓自己習慣沒東西可抱的雙臂。
「西碳,跟你說喔,我發現當雙手緊抱著某種東西時,就會有種說不上來的安心。」
月兒靜靜地滑入窗戶的視野裡,柔和的光芒透進昏暗的房內。克萊爾眨眨眼,藍紫的雙眸暈染上淡淡的月光。
「因為,明明身邊有西碳、還有叔叔、以及村裡經常照顧我的大家,但有時候不曉得為什麼,就是會有種這一切總有一天將全部瞬間消失的感覺。
「就算再怎麼用力緊抱擁有的東西,要是哪天全都像沙子一樣流走了,無論如何努力也挽回不了,那不是很恐怖嗎?」
「……孤高的戰士想得還真多。」
平淡的回應從身旁飄來。
克萊爾輕輕閉上雙目,準備吐出今晚的最後一段話語:
「尤其是西碳,要是沒有了西碳,那我……」
未落尾音的話語沒了後續。因為同床的另一人輕靠過來,接著比他稍小些許的身軀摟住他,體溫特有的熱度靜靜地傳遞過來。
「西碳?」
一時之間措手不及的克萊爾,還慢半拍的趕不上現況。於是摟住他腰際的雙手一個緊掐,讓他立即體驗媲美被鐵門夾到的痛感,同時得到讓他回神的效果。
「現在給你個抱枕,你是不是就能閉嘴好好睡覺?」
「我馬上睡!」
忽視聚集在腰部的疼痛,克萊爾展顏而笑,回擁那散發溫暖的抱枕。
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節奏,相互依偎的體溫在稍寒的夜晚中顯得暖和。
「西碳,你不能離開我喔,就算哪天我有機會去冒險,你也要陪我去。」
「好好好,就算你變成魔王去毀滅世界,我也會變成勇者去追殺你。」
約定悄悄的播種於兩人之間,吸收著澆灑下的月光,等待發芽之時。
「克萊爾、克萊爾。」
「嗯?西碳,怎麼了?」
「因為有點好奇於是我去問了。聽說上次隔壁阿姨給你的那顆抱枕,確實是用村外那些怪物的毛皮做的。換句話說,那顆抱枕是當其中一隻怪物被悽慘的殺死後,用刀把牠給割開,接著將大片的皮從肉上面硬生生撕下來……」
「嗚哇哇哇哇哇──」
孤高戰士的守則其之一,不可以拒絕他人的好意。
加註:但不能對於別人送的東西來者不拒。